棠

他尽力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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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一】

“基本可以确诊了，”傅罹看着眼前因为跑了四五趟检查而表情不善的48床病人家属，努力将自己冷调刻板的声音放低放柔，“令尊的病情和二医那边的诊断是一致的。”

也就是说，最多只有三个月可活了。

病患儿子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。

他是个三大五粗的男人，衣服邋遢眼窝深重，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，应该为父亲的事忙活很久了。

傅罹这般想着。

他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，开出一方药单，白皙英俊的脸庞上没有太多表情，撕下打印出来的单据递给男人，生硬地嘱托：“安排住院观察，这是延缓药物，按要求来吃，可以再拖一拖。”

傅罹看着男人一把扯过单据，看到单据上熟悉的昂贵药目时，脸颊微动似乎磨了磨后槽牙。男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了不信任，这令人熟悉的表情让傅罹沉默片刻，又补说了一句：

“其他的，我会尽力。”

【二】

“傅医生，你这样和病人打交道，怪不得病人不理解你啊。”小助理一边为傅罹整理他新出的医疗方案，一边小声地絮絮叨叨，“你要笑，春风满面一点，病人情绪不好是常态，骂人都是正常的，你这么凶，人家怎么信你呀。”

“我......尽力。”傅罹有些头疼的捏了捏眉心，这几天为了研究那个病人的治疗方案他熬了很久。除了正常坐诊以外的所有空余时间基本都对着那十几张检查报告，下午与家属的谈话，他由衷地希望能顺利一点。

“......因此我建议做手术。”傅罹双手交叠在桌上，微微倾身靠近男人，脸上仍没什么表情，独那一双眼睛里认真至极。

可惜此时的男人只是忙着低头思考，思量着是继续药物治疗划算还是手术冒险一下更好，并没有感受到眼前这个年轻医者的态度。但是不一会儿他就抬起了头，像是忽然恍悟，眼睛里淬着质疑，直白地大声问道：“不对啊，二医的老专家都没说能手术，你一个毛头小子却和俺说能手术救俺爹？你不是骗俺钱吧！？”

他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儿，眼中的质疑也变成了愤怒。男人激动地站起来，赤红着双眼扑到桌前扯住傅罹的衣领，嘶声厉喊：“你这人能不能有点良心有点医德？俺爹要是给你医死了那可是一条人命啊！”

站在一旁的小助理赶忙上前，努力想把人拉开，拉不动便想要挤在两人中间，小姑娘极慌张地护着傅罹，大喊着维护：“这位家属您冷静一点，傅医生是极优秀的骨干级医师，这样的手术他做过好几次了，您先放手，他成功率国内一些专家都是不能比，请您放......”

傅罹把小助理一把拉到身后，用力将男人推倒在椅子上，皱着眉微微弯腰喘息，看着眼前的男人捂着被自己推到的地方，满脸不可置信与余怒未消的模样，心里泛起一阵强烈的无力感。

“我尽力。”

他站直身子郑重地说着。

“我会尽全力，将手术风险降到最低。”

【三】

“傅医生，上次你和病人，就你们部48床那个，发生冲突的事......”院长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极其欣赏的后辈，“我了解到经过了，不过病人告到我这我也没办法。你最近避着点吧，那一家人......”

傅罹点点头，想了想又摇了摇头，端坐着认真地回复着：“我理解你院长，我也理解病人家属的心情，病人的主治医师是我，避风头是不可能的，我会尽量照顾他们的心情的。”

“这方面......”傅罹难得地流露出几分懊恼，“这方面我确实一直做的不好。”

“傅医生？”小助理拿着病号单在傅罹面前晃了晃，“傅医生你想什么呢？查房时间到了。”

傅罹回过神，接过本子点点头，往病房走去。他站在病房门口，抬手有几分稚气地揉了揉自己的脸，勾唇冲着小助理一笑。

“这样可以不？”

小助理上下打量了一下，竖起大拇指用力点了点头。

“帅！”

他按下了门把手，病房里的声音泄了出来。

“那个傅医生怎么不去死？！”

“我看他就是拿之前的药单坑咱的钱，你看看你看看，检查化验还有药钱，都多少了？”

“就是，他也忒没医德，竟然忽悠咱做什么劳什子手术。他身边那个妮儿也不是好东西，在那吹牛皮。他那白面小子是牛逼轰轰的专家，比二医的老头都厉害，那我还是天王老子呢。”

“害，你懂什么，一男一女......”

“够了啊！”同病房一个肌肉虬结的大汉用力一拍床杆，虎着脸骂过去，“咋的人医生治你家的还欠你家的不成，傅医生我知道，他就是冷着脸不好说话，但是病房一天几回的跑你见哪个专家这样的，别成天吃饱了撑的叭叭叭......”

“俺们骂他关你什么事，你看着也不是什么好人......”

眼瞧着情况不对，傅罹皱眉进去，厉声呵斥一句：“医院禁止大声喧哗，你们这样病人怎么休息？”

见这群人偃旗息鼓，傅罹才开始询问检查，顶着48床那一家子不善目光着实难受，等到问差不多了才头疼地出门。

拉着门把手要关上时，傅罹才想起来，懊恼地低叹一句：“啧，又忘了笑了。”

小助理抱着记录本僵了僵，看着人走向下一间病房的背影，偷偷抹了一下眼角。

未关紧的门内泄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：

“早晚......杀......装......”

【四】

“你听说了吗，傅哥拿到这次出国深造的名额了。”

“这不是正常的吗？咱院里也就他一个骨干级还在一线天天坐诊了。”

“听说回来就是副院级的。”

“那也是实至名归。”

“都讨论什么呢？”傅罹拿着一叠资料敲了敲自己助理的头，恨铁不成钢地，“你看看那些实习的哪个跟你一样还天天闲聊的？”

小助理讨饶地看他一眼，殷勤地接过男人手里的资料本，一边屁颠颠地问着：“傅医生傅医生，傅哥——你什么时候出国啊，能带我走完实习不？”

傅罹小幅度地摇头，抬手在办公室内间的小白板上一张一张贴上48床老爷子的几张检查报告，一边回答：“医院安排得紧，我忙完48床的手术就会出国。”

“这样啊......”小助理欲言又止，想到那一家子极品就头疼，但不多会儿，就沉浸在傅罹自言自语的分析中。

“小傅啊，医院其实一直在为你出国深造做准备，近期给你安排的病人也都比较方便交接......”

“确实是这样，”傅罹点点头，但是仍然皱着眉，“但是能不能把时间再给我往后错一下，48床的手术......”

“他们一直不同意进行手术，不签责任单，你做什么手术？我可是听说了，那一家子一直扬言要杀你呢。你不怕？”院长说着这话带着几分玩笑和无奈，打趣地看着傅罹。

哪成想傅罹倒是一本正经地反驳：“您从哪听的？他们一家情绪大也不能这样想人家。我修改了一下手术方案，把手术拆分了一下，虽然没有实践，但成功率我可以保证，风险降低不少。”

傅罹板着脸站起身，认真地瞪着自己的上司兼老师：“我会再去劝劝。”

“我说过，我会尽力。”

【五】

血。

【六】

“那个病人的儿子，前一天谈的好好的，今天又觉得这事不可能，觉得傅哥就是要医死他爸。”

“没办法说。他不听我说话，他为什么不听我说话。”

“他疯了。真的，他疯了。他是个疯子。”

“他一直说傅哥要医死人了，他一直说，他在那里喊，他一直喊。”

“可是明天才要手术呀。明天就能手术了呀。”

“他说傅哥没良心，他说他爸那是一条人命。”

“傅哥也是啊？傅哥不是吗？傅医生的命不是一条人命吗？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小助理脑袋上蒙着纱布，躺在病床上，含糊不清地重复着什么。双目无神，瞳孔涣散地像是下一秒就会和个死人一般。

和傅罹一般。

“院长。”

她扭过头看着坐在一旁沉默死寂的院长。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为什么傅医生的命，不是人命呢？”

“院长，傅医生什么时候出国进修啊？能不能让他带完我的实习再走啊？”

【七】

昨日，国医骨干级主治医师在医院遇袭不幸身亡一事备受关注。凶手为该医师病患的家属，该患者家属系养殖场工人，心怀歹念后身藏小型杀猪刀，于昨日下午两点，在受害者查房过程中对受害者进行砍杀。据悉，当时受害者在被砍中后本能逃出病房，但在保护其助手躲避袭击时被刺中心脏。受害者身中数刀当场身亡，其助手同中数刀重伤，同病房另一病患轻伤，目前正在救治。令人唏嘘的是，该院院长最后坚持运用受害医生的治疗方案，仍旧对凶手父亲进行救治，并获得成功。医者仁心，万望自省。

傅罹，国医骨干级主治医师，“复合搭桥手术法”开创者，死于医闹事故，享年35岁。

张九，养殖场工人之父，“复合搭桥手术法”运用成功的第一位病人，享年94岁。

“我尽力了。”

By瑾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