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亡

《死亡》


那是我最接近死亡的时候。

最一开始其实是不疼的,更多的是混乱颠倒的世界,感觉天在翻滚,云在翻滚,地在翻滚,尘土在翻滚;然后才能听见远去的发动机声,耳边伴随着嘶嘶啦啦的嗡鸣的耳膜鼓噪声,后知后觉地听到刹车的尖叫。

现在,我就开始疼了。就像是什么东西在腿上炸开了,躯壳里面的血液像是岩浆,顺着碎裂的骨缝一点一点地流逝出去,灼烧着混凝土地,混合着干燥灼热的沙尘,凝结成一块块肮脏斑驳的东西。

那时候我太小了,小到只会抽抽噎噎,把空气吸进肺里,几乎窒息地去嘶喊,去说疼,然后任由空气一点点吞噬声音。

那是是午后三四点,地面的热气在叫嚣与消散的边缘挣扎的时候。

太阳很大,天很黑。


我再醒来时,是被骨头咯咯喳喳的声音吵醒的,我看着扬长而去的摩托,突然意识到应该找个墙角安顿好自己。

我开始爬。

直到这个时候,手臂和腰背间的擦伤就突然出现了。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孩子这件事,第一次觉得自己力气小,没办法直接挪到墙角,委屈肮脏斑驳的手臂一次次在地面上摩擦、碾压、拉扯;又是第一次觉得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身高是天大的罪恶,不管挪动多少,我总觉得,那看不清的街角里会开出一辆小车,或许是碾过足尖,或许是碾过小腿。

但是我爬不动了。那是我唯一一次犯懒,穿着练舞服就往家走,舞服是红色的,我也是。

伤口上的每一粒沙子都清晰可感,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。

啊,原来即使有很疼很疼的伤口,小伤,也是会疼的。

怎么会微不足道呢。


我最终没能完全爬到墙边,小心地翻过身,脖子连着脑袋搭在墙角,不一会就酸了,但是,我一点也不想动了。

我努力把脸露在外面,希望有人能看到,我还活着。

我这时候才发现,已经是黄昏了。

我在很小的年纪,就突然明白了黄昏的美丽。那天天很晴,所以到了傍晚,连落日都带着温度,黄色与橘色、紫色与红色、粉色与蓝色,偶尔还会有几只鸟尖叫着扑棱过去。每每此时,小孩的脑子里都会想到在《动物世界》里看到的秃鹫。然后,一轮红日就慢慢地潜伏到屋檐之下。

现在的我知道那里以后会拔起高楼大厦,但当时的我却觉得,那些四五层的小楼过于高大,挡住了我的太阳。

那是我见过最美的黄昏,也是最绝望的。

当一切都消失的时候,你会明白生命究竟有何价值。


睡着之前,我最鲜明的感知和想法,居然全是嘴里的鲜血味儿。

那里有我的,一定有,毕竟我伤的那么重。我这样告诉自己。

当然,一定还会有很多那个男人的,毕竟,我从他手臂上撕下了一大块肉,痛到他能忍受不住而放开我。

大剂量的鲜血真的是很甜的,但是我至今想起来那股子铁腥味儿都会忍不住反胃,仔细去感觉,甚至会有一种嘴里面含着一块肉的错觉。

那属于一个男人,有着干臭,泥垢和体毛的滋味。

但神奇的是,此后,我学会并热爱起吃猪血块和鸭血块。


我喝了一口粥,压下了胃里翻腾的感觉,而我父母,还再继续说。

我的表婶,查了这么久的结果出来了,是癌症,恶性的。

表婶是个不太漂亮的女人,我和我妹妹对她最深的印象,一个是她嘴角有一颗大痣,一个是她对我们有恩。

那是我妹得了脑膜炎,我陪着去市里面,看她检查。自己恶心难受,却没意识到问题,直到晚上在表舅表婶他们家过夜时,高烧昏迷,被表婶背着下了五楼,走过了两条街。

我还记得,街道两边被橘黄的灯光圈起来的夜宵小店,泛着酸气的泔水沟,空旷无人的大马路,远处发白的路灯,耳间的嗡鸣,鼻子里吐出来的热气。

和表婶比我妈高出一截的臂弯。

这段恩。我记得我比我妹妹,甚至比我妈妈,都要深刻。

毕竟那是,我以为我又要死了。


他们还在说。

无非是钱不够,这个家要垮了,表舅失了主心骨,孩子还太小,希望表婶能想开一点。

无非是觉得这种时候,想开了,不治了,及时止损,快快乐乐走这最后一程更好,不去受那个罪。

我其实挺想说:“都知道这个道理,但是你想想如果出事的是你,我们就是花光最后一分钱也要拼了命地救你的。”

但我知道语境不对,便没说,只是越来越感觉恶心。

独独这一点我敢说一句,我先于我的父母知道的更多。

那就是死亡。

身边亲人的离世终究会因为亲疏远近,于是将悲痛也区分成三六九等,唯独是自己的死亡,才能让人再第二次面对是,感同身受地去哭一桩戏。

我静静听着,突然觉得,压抑了这么多年的心情,不重要了。就像一口噎在嗓子里的粥,可以轻而易举地伴随着干呕的能力一起吐到马桶里。


这大概就是我不能对自杀或有自杀念头之人感同身受的原因吧。

当一切都消失的时候,你会明白生命究竟有何价值。



By瑾棠


PS:以上真实故事叙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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